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

凯源 · 忧郁的彼得潘【36】

【36】坠梦


知行广场坐落在行政楼门前,晚饭后,附近小区老爷子三五成群,揣着老式收音机,围着广场的花坛散步。

嫣红的凤仙花蹧在绿油油的盆栽之间,花岗岩雕的天使翅膀拢着中央的婴儿塑像。雨后落地的槐花全干硬了,被风扫成一堆堆,倒像是聚集在一起的昆虫躯壳。

这个季节,天上总爱飘下点什么,有时候是雨,有时候是花,有时候是羽毛,也有时候是人的眼刀。

校长室的灰褐色窗帘拉开又合拢,高处的风在半空挣扎一会儿,钻不进去,悻悻地歇下了。桌边的内线座机断了线,水晶色的接口崴在校长手边,像一根揠苗助长的断芽。

书记惴惴不安地抠着窗帘的纹路,侧过头来,谄笑无力地瘫在脸上:“他还没走。”

校长正在揉太阳穴,一听这话,额头又往手心里压一寸:“随他吧,一个人也闹不出什么花样。”

“可……”书记欲言又止,五官错乱地拧在一起,“可是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又,又来了一个。”

校长眉心一皱,倏地站起来,大步走到窗边,撕开了帘幕。

那个男学生像苦行的僧侣,已经在广场中央静坐了一整天。风来雨走,一句话也不说,存在感弱到几乎透明。

可不知什么时候,他身边又长出了个小姑娘。马尾辫高高翘起,半簇碎发从头顶中央绽放,一根根发丝直戳云顶,戳进校长的眼睛里。

校长撒下手,面无表情的脸面上透出一阵冷意:“都过去一百年了,还在搞五四那一套。你说我是该怪学生无知,还是该怪你们无能?”

 

 

李光辉是非常古气的人,他那股卑微与局促,像是从上个世纪的家国霍乱里掉下来的。同时掉在他身上的还有隐忍的反抗,与文人式的朴素价值观——“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”

一年前的竞赛上,王源伸手拉过他,把他从一时无望的家境中拉出来,拉到了康庄大道的门前。这些话,即便不说,他也明白。

所以当那段惊世骇俗的四十秒视频降落到眼前时,他当即就决定要帮助王源。至于怎么帮才妥当,他也不知道。

但静坐是永远不会有错的。这是所有抗议中最规矩、最文雅、最不容置喙的一种。

晚餐高峰期刚过,旁边的排水口便蒸出一阵腐臭,似乎是在地面已经腐烂的东西流到了地底,又生龙活虎地进行起了二次腐化。

李光辉挪挪身子,避开这恶臭。大腿上摊开的书翻过一半,残薄的夕阳里投下个矮窄的影子。

他凭借这影子的特性猜到了来人。领导算准了学生吃软不吃硬,不敢亲自出马,特地派温柔和蔼的心理老师来降服他。

温静按下被风吹鼓的长裙,双手携在膝上,弯着腰,轻声细语地说:“同学,最好不要在这里看书哦。”

李光辉抬头看着她,迟疑一下,小声地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天快黑了,会把眼睛看坏的。”

李光辉不语,身边的梁稚清突然一拍大腿,大笑道: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耶,可别搞笑了!你们连学生的死活都不顾,还管别人眼睛瞎不瞎?”

温静尴尬地站直身子,无措地望一眼七楼办公室封死的窗。

忽然,玻璃窗的倒影中闪过一丝流光,紧接着,有什么近了,再细听,哗哗作响。是流水潺潺?是风打树叶?是月落山头?

不,不是。

这是风花雪月之外,另一种生命的热血长嚎———

那么铿镪顿挫的命令,从稚嫩的喉咙中高高拔起:

“1——2——1——!!”

“立——正——!!”

国旗班全体成员身着墨色军礼服,呈6X6方阵,风姿飒沓地跨到了李光辉与温静的眼前。

为首的学生大手一挥,素净的白手套在黄昏中剖开流火。

“坐——!”

“哗”一声并腿,又“哗”一声,方队整齐划一,席地而坐。

温静惊愕地张着嘴,吃不下这突如其来的、三十七份带血的反抗。

“温老师好,”为首的小伙子上前一步,不等她问,笑眯眯地抢先解释,“从今天开始,我们在这里训练。”





球鞋的胶皮底沾了雨水,蹭在瓷砖面上“嘎吱”、“嘎吱”地响。

公关公司的员工们走来走去,走到王源身边时,他梦到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黄鸭,一下子坐到了他脑袋上。

“醒醒,诶,金主爸爸!金主爷爷,金主太姥爷!醒醒!”张陵西一边乱认祖宗,一边拿鼠标垫拍王源的脸,“醒醒!有情况!!”

王源蜷缩在沙发一角,接近清晨才迷迷糊糊睡下去。梦境浅薄,忽然被张陵西一闹,浑身的烦躁细胞都爆发了,双脚踹着人醒过来,迷瞪瞪地望了张陵西五分钟,才认出这胡子拉碴的老爷们是谁。

“干嘛?!”

“我去,你男朋友都关进去了,你还有心情睡觉?”

王源彻底醒了,想着不明下落的王俊凯,心底冒出一股酸不溜秋的愧疚,于是也不怪张陵西吵他起床,龇着牙摆开手问:“什么情况?”

张陵西神秘一笑:“你猜一晚上搞了多少个签名?”

王源大约估计了一下,全校师生加上热心的社会人士,至少要得到上万人的支持,才够解救身陷囹圄的王俊凯。于是挑挑眉试探:“两万?”

“怎么可能!”张陵西露出了那种看外行人的不屑,“买水军也买不了那么多啊!”

“那有多少?”

“嗯……十分钟前的数据是……两千七百八十五。”

“才两千七啊?”

王源抽了下嘴角,心说,还不如我们一个学院人多呢。

他对两千七百人没什么概念,就像一个不持家的小孩,不知道两块五一斤的西红柿是便宜还是贵。

“你还嫌少啊?!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事情一晚上能搞这么多签名!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我们这次,还,还挺成功的?”

“何止是成功啊!你看看这数据,”张陵西满脸得意,忙不迭把iPad往他手里塞,“你看看!!!”

微博讨论量1.2亿,热门榜占据1/3的话题。豆瓣/知乎讨论量双项第一。以“冯书记”为素材的鬼畜视频,一夜之间血洗B站。

王源对这些数据依旧没有概念,但大概理解这是胜仗的捷报。看完了,笑一笑,心底只软软地想,大概可以早一点见到王俊凯了。







灯夜晚也是不关的。

白晃晃的灯光照在白晃晃的地面上。一块一块乌白色的瓷砖之间,漫出水泥地的黑缝隙,让王俊凯想到老烟鬼们宽阔又藏污纳垢的牙缝。

身边断断续续蹿出呼噜声。除他之外,这房间里还有两个陌生人,之所以陌生,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你。他们更愿意添油加醋叨叨的,是来到这里的伟大原因。

阿勇一天要讲八遍,自己是怎么把老婆的情夫打成了残疾。小高更喜欢炫耀,自己骗老太太买两千一盒的保健品的光辉履历。

两个人跪在灰色地带歃血为盟,剩一个从头到尾干净的王俊凯,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同伴。

门一侧是高墙,另一侧是矮墙,越过去,是没有门的蹲坑。拘留室里弥漫着一股沉淀的尿骚味,王俊凯用外套的袖口掩住鼻子,坐在床的那一头,离蹲坑最远,离门就最近。于是当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,他是第一个察觉的。

这房间里所有人的“扭送”都只是名义上的,只有这个男孩的扭送是真正的扭送。

两个男子提着他的双肩,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抬离地面,这还止不住他乱踢的双脚和乱骂的嘴:

“明人不说暗话!老子操你妈!”

“嘭——!”

门毫不留情地摔回去。

阿勇小高全吓醒了,连王俊凯都被震得哆嗦一下,瞪着眼望向这声响的始作俑者。

男孩一头锈红色的发在灯下抖擞,耳钉折射出廉价却耀眼的光,靛蓝色外套上,撑着个比脊背还宽阔的“忍”。

他转过脸来,热情地和他的短期狱友打招呼:“嗨~!”

谁也不说话。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,等待他自己讲述一桩可耻或暴戾的罪名。

“我叫郑岩,你们呢?”

依旧没人回答。

他有些尴尬,眼光下沉,落到了下铺的王俊凯脸上。

“学长?”

王俊凯盯着他,疑惑皱眉,无法从记忆的花名册上找出这位“学弟”的身份。

“是你吗?王俊凯学长?!”他又问。

王俊凯点点头:“嗯。”

郑岩一愣,双手握紧,手肘往下戳,一副漩涡鸣人即将发功的姿势,仰天大笑道: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!我和王俊凯居然被关在一起!!!哈哈哈哈!!!老天有眼!!!”

王俊凯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,忙下床摁住他问:“那个,不好意思,你怎么认识我啊?”

“试问还有谁不认识你啊!?你现在比加油男孩还火!”

“哈?”

王俊凯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。

郑岩像是从异次元来的,满身都是过度的亢奋和过度的热血,一见到偶像,双手双脚都甩动起来:“哎!总之你就是超级牛逼!!!牛逼!!!!”

阿勇在上铺看了半天戏,突然嘿嘿地笑了:“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啊?”

郑岩面向王俊凯拍拍胸脯,难掩骄傲:“我们八百多个人在知行广场静坐,把路都拦死了。长安街堵了一条街,上面有人来参观,结果妈的车都开不进来。那个狗逼主任还说要给我们记过,老子气不过就上去捶了他一拳,好啦,就把自己捶到这里来了。” 

王俊凯皱眉:“静坐?”

“对啊!因为江念念的事!!我们都很生气!!”

“你们怎么知道的?”

“不知道都难啊!一刷微博全都是你们的那个什么,视频啊,录音啊,”郑岩掰着手指,认认真真地数,“还有化验单、联名信、还有那个什么情况说明。”

“什么说明?”

“就是,那个,叫什么……王,王什么……那个……”

郑岩敲着脑壳想答案,每敲一下,王俊凯的心就跟着颤一下。

老天爷啊,可千万不要是那个“王什么”。

正打着鼓,郑岩的手猛拍一下脑壳,把王俊凯的祈祷拍了个稀巴烂。

“对!王源!就是,那个大二经管院的王源,他录的说明。”

“他说什么了?”

“恩……大概就是说,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拘留了,然后还说希望社会各界都伸出援手,还有,还有就是他说,如果没办法好好解决,他就不死不休……”

“什么?!”王俊凯的咬字被这四个字弄乱了,“不死不休?”

“对啊,”郑岩老老实实地点头,“不死不休。”

王俊凯心口滚过一阵痛。

——谁让你『不死不休』了?

——你怎么可以轻易拿“死”做文章?

 


也许对所有人来说,王源最后的那番话都只是豪言壮语,说出来是为了撑场面,是不用兑现的。可是对王俊凯来说,这四个字不亚于世上最毒的毒誓。

你知道单单这一件事,有多少人牵扯到其中?

校方、验收方、受害者、围观者……你要跟他们斗下去,是跟这一切蛰伏的贪婪在斗,是跟这亦正亦邪的人性在斗。

你真要和这世上亘古不变的肮脏“不死不休”?

当然这是你的自由,上下望穿五千年,许多人都“不死不休”了,我原以为我也是。

但你是我最最最宝贝的人,怎么可以是你?

这一晚,王俊凯沐浴着爆裂的灯光睡去,每一线光都蜿蜒成一道血痕。

血海汹涌,要将他溺死在其中。

 

再走到太阳下的那天,王俊凯晒黑了一点,眉骨鼻骨的棱角全部给晒得兀出来。王源站在门外等他,看他从一扇大门旁边的小门里走出来,看他似乎毫无变化、却又确实刺痛眼球的肤色。

他想起前几天都是阴天,风雨绵绵的,不知道王俊凯在哪里烫得一身伤。

王俊凯的手揣在兜里,看见王源才拿出来。他有一点点迟疑,不敢上前。

王源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人,有手持麦克的记者,有高举横幅的学生,还有指指点点的路人。王源站的比所有人都前半步,然而仅仅就是这半步,无声地确立了他的领袖地位。

王俊凯还留着一点幻想,可他失策了。

王源已然成为了这场声势浩大起义的领袖。他拉不住,护不住,推不开也走不近。就那么茫茫然地站立在原地,看着他。

王俊凯软絮似的眼神捂住王源的口鼻,他被闷得无法呼吸,微张着嘴吸气,锁骨凹下去的形状还真像把朽坏的锁。

他心想,王俊凯在怪我。

怪我什么呢?

怪我豪气万丈地奉送资产?怪我义无反顾地投身“革命”?

还是怪我的『追究到底、不死不休』?

王源不知道自己把王俊凯无忧的梦境毁坏了。他要王源照价赔偿,王源搭了两套房和几千次忐忑的心跳进去,再也没什么可赔,只有把自己担忧到坠落的眼神赊给他。

“王俊凯。”王源喊。

“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,”他咬住下唇,苦笑一下,“但是这对我来说,已经是最危险的情况了。”

真正说出口的时候,王源才觉得好委屈。委屈死了。

他根本不愿意走到这个王俊凯面前去,是他的委屈在撵着他往前走。

浪里小白龙天不怕地不怕,不怕风吹日晒,不怕屠夫野兽,不怕电闪雷鸣。但,这一切的前提是————天与地永远存在。

孤零零地伫立在虚无之间,没有天也没有地,他什么都害怕。


王俊凯用目光接纳着他的宝贝前所未有的委屈神态,心窝里湿哒哒地融起雪,再也抛不出一丝责怪或懊悔的目光。

对啊,我怪你什么?你哪一点做错了?

我一向是最讨厌用“为你好”来绑架他人的,直到前一秒我才明白,越喜欢就会绑得越紧。

可如果我够爱你,就不该绑架你。

我不该怪你。

下一秒,他把王源搂进怀里的时候,听见身后形形色色的人们发出了同种异样的惊呼。可他没有去管。

好多天没有这么抱过王源,他抱起来像个毛茸茸的满月。四周织满了柔软的羽毛,荡悠悠地躺在云端,随时都可以蕴蓄出雨。

“你做的很好,”王俊凯轻轻地说,“辛苦你了。”

王源窝在王俊凯怀里,揪着他的后衣衫,抚摸他亚麻纹路的体温。一朝锻造的铜墙铁壁,通通融化成温湿的雨滴。

眼泪落下来。

月亮在说话了。

“他们没有打你吧?”

王俊凯吻吻王源的发梢,从几十个小时的苦思中挤出一个笑:“怎么会。”

 

他们确实没有对他屈打成招。他自己对自己屈打成招了。

那一晚,王俊凯终于衔上了颜小雪那个诡谲的梦。

撕裂羽翼的神鸟,从云端惊惶坠地,血色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绽放。

梦靥深处,王源整个人沤在血泊里,眼底心口全是湿淋淋的汹涌的洪流。

他努力抬起鲜血淋漓的双手,触碰一下王俊凯的脸颊,虚哑着、微笑着说:“你是我的大英雄。”

“轰——”

白色高塔轰然倒塌。

“你是我的……大英雄。”

“不,不是,不是……源源?源源?”

“你是……我的……大英雄……”

“隆————”

地面裂开深不见底的沟壑。

“你……是……我的……”

“不……”

“不是!!!!”

王俊凯把脑袋埋在他怀里,埋在血泊里,疯狂嘶吼:

“我不是!”

“我不是!我不是!我不是!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!!!”

天崩地裂。

我不是大英雄,我只要普通一点就足够。

普通的聪明,普通的好看,普通的责任,普通的爱人,普通的一生。

不要过人之处,不要爱的人牺牲,不要所有人都离开。

不要当英雄。

不要!不要!不要!不要!不要不要不要!!!

 

他差一点死在这个梦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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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这一章我真是心情复杂,但是大纲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所以没法改。

不要听我的!!他们就是超级超级勇敢的小英雄!!

晚安!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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