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

凯源·忧郁的彼得潘【37】【38】

【37】变形计


似乎每个悲情故事的主角都是这样。

年少时总不甘平庸,学很脏的脏话,穿很丑但特别的夹克,谈一场不喜欢但引人注目的恋爱。

时间磨去了幼稚的表现欲,于是他们开始学一板一眼的官话,穿不好看但也不难看的工作服,吃不好吃也不难吃的自热便当。唯独谈恋爱,仍是不喜欢不自由,只不过更降一级,卑微到根本不引人注目了。

王俊凯不想这样长大,英雄梦想扎根在他的灵魂里,他既不特别叛逆,也不特别市侩,只说想说的话,穿合身舒适的衣服,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。

芸芸众生中,他显得特别英雄。

就在这一晚,王俊凯终于决定不要当英雄了。

这一重大举措隐秘而寂寞,谁也看不见他心底摇山撼海的折磨。如果此时王源睁开眼,只能望见卧室风帘翻动,清寒的月光像一把若隐若现的刀,横切在他鼻骨上,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。

八万公里外,光亮大摇大摆地剖开大气层,接着猛力撕裂云朵、穿透空气、躲避窗帘和玻璃的双重夹击,势不可挡地杀到王俊凯床前。

冷酷而高傲,像所有阴谋剧的开头,他就那么静默地盯着它,许久。

忽然之间,有什么安全的屏障凭空消失了。不是被撕烂,不是被撞破,而是倏忽一下,没有了。

好了。

他不要当英雄了。



第二天醒来的情景,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都没有不同。

王俊凯依旧睁开他桃花似的眼睛,再混混沌沌地闭上,然后又睁开,又闭上。

睁与闭都是不完全的,都只能窥探到几乎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的一线天光。

于是他也感觉不到睁与闭的区别。他恍恍惚惚以为他已经吻过王源的脸颊,已经穿上那双崭新的灰绒拖鞋,已经走向被光亮充裕的卫生间里刷牙洗漱,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如往常的阔达人生。

可他没有。

他自然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接到了多少个尖锐的来电。那些陌生的腔调无一例外,开头便是:“真的对不起,学长,我们对不起你。”

“你不用跟我道歉。”他永远无力而冷漠地回答。

对不起什么呢?

无非是十七号的毕业生动员大会,因天气或者别的不可说的原因,忽然提前到了今天。

他这个被革职的学生代表,自然没有资格登上原本属于他的高台。而他亲切友爱的同学们,依旧站在灯下,为那位现任学生代表热烈鼓掌。

又无非是学校说到做到,把参与静坐及联名的一千多学生全部记上大过,于是那些年轻的声音霎时被击得粉碎。

一件怨讼有一百个人围观,九十个人沉默不语,十个人挥舞旗帜、大声呐喊。五个是为凑热闹,三个是为鸣不平,还有两个是为了胸口那股莫名沸腾的英雄主义。

没有一个真正做好了牺牲——哪怕只是失去一点什么——的准备。

所以当“法不责众”的盾牌被击溃,万千碎片扎进皮层,那一点细微却切实的疼痛,就足够让羸弱的孩子们退却。

没有人是英勇的。

二十多岁的人,个个都脆弱。

王俊凯按下关机键,将澄澈的、热烈的、颤抖的字句统统掩埋在枕头之下。然后他继续窝在那里,以羊水里蜷缩的姿势,幻想他温馨平安的早晨。





王源轻轻拧开门锁,一小片光域从脚下开疆拓土,缓缓向前行军,艰难地爬过三道地板砖,就在那里安营扎寨。

再往前,依旧是一片驱散不开的黑雾。它丝毫不因为光的掺杂而变得稀薄,反而在黑白强烈的对比之下,显得更加厚重粘稠。

王源默默地叹一口气。早知今日,他绝不会换上这遮天蔽日的窗帘,使得王俊凯能自造一个夜晚,从从容容地日夜昏睡。

Summer有些惧怕这莫名的黑暗,一面往王源怀里拱,一面“喵呜”“喵呜”地撒娇。大绒尾巴惊惶地一甩,扫过王源正敏感的鼻梁,于是他抑制不住,接二连三地蹦出好几个喷嚏。

王俊凯仍旧没动静,他早就苏醒了,却还不愿清醒。

王源放开summer,走上前,轻轻敲他的床沿:“猫都起了,你还不起?”

王俊凯闷声闷气地“唔”一声,往被褥里缩了缩脑袋,答:“再睡一会儿。”

王源不语,呆怔地站在床边看了他许久,看得眼酸,心也酸了。接着轻手轻脚地爬上床,跪坐着,两膝像小马驹一样陷进草灰色的被单里。

他先摸摸王俊凯的头发,然后弯下腰,俯在他耳边,很轻很小声地说了一句:“格里高尔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。”

王俊凯迷迷糊糊地皱眉头:“嗯?”

王源直起身子,展开手心,从刘海慢慢往下滑,悄声说:“这是触须。”

——向下,吻过他的睫毛:“这是复眼。”

——向下,按住他的心口:“这是壳。”

他痴痴地顿住动作,许久,眼神定格,忽然像危楼一样倾塌下去。

“可是我不想让你变成甲虫。”

王俊凯猜不透王源到底是从哪里察觉到了他的软弱,从而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暗示来拒绝他的投降。

王源不想认输,也不想他认输。于是还在他背后抵着千军万马,往外疯狂地投掷军令状。

王俊凯不愿意今天的第一个表情就是苦笑,那它会框在他肌肉上,让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拓有一个苦涩的基调。

于是他甚至都没有笑,只握住王源的手,吻了吻手背,说:“要是我变成甲虫了,你就带我回森林,好吗?”

王源懵懵懂懂地眨眼睛:“梭梭树的山林吗?”

“是俊俊树。”





眼看王俊凯一天一天消沉下去,王源实在着急,又不知怎么安慰他,于是抽时间和大家约了个午饭,想着人多力量大,可以一起想想办法。

这天铃声一打,他匆匆就往外跑,跑到楼梯口,忽然发现耳机落在抽屉里了,于是又折回去取。还没踏进教室门,就听里面窸窸窣窣一阵议论。

“他家里有钱有势,当然不在乎怎么闹了,反正有人保他,可怜我们要给他背锅。”

“就是多管闲事。”

“……亏我以前还喜欢过他。”

王源怕撞破人们的秘密谈话,不敢贸然闯入,倚靠在门边听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理清他们的逻辑。

大意是王俊凯他们这么一闹,学生们都不太放心继续住宿舍,而校外租房又徒增了一笔开支,平白无故添了许多麻烦。

再或者是学校严令禁止外来人员入校,闹得全校都没办法正常收快递点外卖。

又或者是网络上满嘴骂娘的喷子,把对校方的恶意延伸到了学生身上,害这些无辜的人也要背负骂名。

林林总总,说得咬牙切齿。仿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,而是王俊凯和他的伙伴。只要他们不揭开粉饰太平的假面,那栋宿舍楼就永远是块安全的宝地。

王源顿时火冒三丈,咬着牙,偷偷探身往里面瞧。居然发现那群报团取暖的白眼狼里,还停着一只小飞蛾————当初一口一个“俊凯学长”的蒋婷婷,正眉飞色舞地骂着什么。

原来所谓的“喜欢”也可以廉价得如此恐怖。

王源气得牙齿发抖,立刻大步走进去,把书包往桌上狠狠一甩:“哟,开大会呢,今天又是批斗谁啊?”

五张染着脂粉香的面庞霎时一抖,顿时尴尬地红了个透。一时间,搔头的、摸扣子的、扯衣角的全起来了,你看我我看你,漂亮或不漂亮的脸上浮起同样难看的窘迫。

王源用手掌撑着桌面,指尖“吧嗒吧嗒”地敲动。

“欸我就想不通了,你们谁给我解释解释,出事的怎么偏偏就是江念念?要是她站在这里,肯定不会讲风凉话的。”他笑得像春风化雨,“你说对吧?”

话音未落,眼光一挑,直刺出去。

那哪里还看得到笑?

活脱脱一只寒夜里啜雪的狼,目视人类时,带着轻蔑又孤傲的冷意。

这冷嗖嗖的目光瞬间打得小团体魂飞魄散,王源不说话,看他们慌慌张张地收拾课本、你挤我我挤你地冲出窄门,心里涌起一股麻木的酸痛。




“他们才不管我们是死是活,他们只想住有空调的寝室。”

听王源噼里啪啦地骂完长舌妇,高铭只淡淡地应了这么一句。

小朋友鼓着圆滚滚的腮帮子,不服气地大声辩驳:“那我们做这么多屁事是为什么啊?!”

“为了爱情。”

王源白他一眼:“傻逼。”

程逸忙着给炸鸡翅褪皮,没工夫介入内讧,好不容易剐下一只,递到王源手上,这才悠悠地问:“王俊凯现在怎么样?”

“啊……他很丧。”王源双手端着鸡翅,瘪瘪嘴,迟疑半晌才补充,“他们没有打他,但我感觉他的精神已经被打死了。”

高铭附和地点头:“那当然,他的情况比我们糟糕多了。”

王源原以为经此一役,其他人的情况都不容乐观。今天看他们还有心情吃香喝辣,才意识到王俊凯原来是情绪最糟糕的那一个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们以后干什么都行,不毕业就不毕业呗,没工作就没工作呗,反正我就想在家混吃等死。”

王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:“那他呢?”

“他啊,”程逸停下剥鸡翅的手,扭头看了王源好一会儿,才说,“他现在有四条路可以走。但无论选哪一条,风险都很大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第一,本科毕业直接继承公司,他没有金融知识,开始这几年八成会很难走。”

“第二,毕业以后去当医生,但他又把硕博连读的项目停了,只有本科学历的话,大多数医院都不会收,很有可能去乡镇卫生院。”

“第三,在国内读研,今年肯定是来不及准备了,只有再等一年。更重要的是,我们闹这一出,学术圈肯定传遍了,不知道还有没有导师肯收他。”

“第四,出国留学,这是最合适的选择。但是我们现在是危险人物,且不说offer拿不拿得到,连签证给不给过都是个大问题。”

方淼听程逸分析了半天都没抓到要点,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她:“其实现在最严峻的问题还不是这些。”

“那是什么?”

“他被记了过,介绍信又被收了,没办法到医院去实习。如果拿不到最重要的实践学分,顺利毕业都很困难,更别谈什么工作读研了。”

高铭抬头扫视了一圈,发现大家都脸色黯然,于是心底那一点残存的勇气立刻偃旗息鼓,化为胀气从喉咙管里吁出来:“我看我们还是别搞了,先保全自己吧。”

程逸轻轻点头:“只能这样了,退一万步讲,就算我们继续……”

“没有退一万步,我一步也不退。”

王源忽然打断她。

“小源……”

程逸的语气好怜惜,不像母亲,不像姐姐,更像是神女对凡人的疼爱,是海市蜃楼的慈悲。

“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。”

“我知道,可是我不要他改变。”

高铭抱起双臂看着他。

王源怯怯地瞥他们一眼,紧压的牙关松开了一点:“我不需要他改变。”

他们还没动,手指往肘窝里打转。

王源微微叹一口气,终于用近乎哀求的表情苦笑道:“好吧。我是说,如果非要这样不可,我在这里,有没有什么办法,可以让他改变得晚一点。”

方淼一边听他说话,一边慢慢把塑料手套往下褪,这么一件小事,被他做得极为郑重、缓慢,像是在做一项生死攸关的决定。

“其实我们学院原来是导师责任制。副教授以上级别的介绍信,和学院统一的介绍信具有同等效力。可前几年搞改革,就把导师介绍的机制取消了,不过很多的医院还是认可学界大牛的推荐。”

“也就是说……”王源眼睛一亮,“如果王俊凯拿到教授的介绍信,还是有机会去实习的对吗?!”

“是。”




【38】这世界不允许英雄认怂吗


三天以后,王俊凯还坐在桌前,读那本索然无味的外文小说。

之所以说“还”,是因为无论站着坐着,他都是一副躺着的神态。

直到两米开外响起细微的敲门声,他的手指才从浓密的头发中抽离出来,放到桌前,蜷成一个松散的拳头。

“乖,门没锁。”

“噢。”

这回王源倒没一股脑冲进他怀里,只是侧进半个脑袋,轻声喊他:“王俊凯。”

王俊凯的脚还在地毯上找四散的拖鞋,身子率先拧过去,对着王源,满面温柔地笑:“怎么了乖乖?”

“曾老师来看你了。”

王俊凯一怔,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:“啊?”

王源的眼睛,乖愣愣地眨:“就是你们学院的曾老师呀,他来看你了。”

说着便让开道,扶着一头银发的老教授走进来,王俊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,王源就屈身退出房,还顺手把门带上了。

王俊凯立刻站起来,赤脚愣在原地。

他似乎无法接受自己在恩师面前突如其来的狼狈,孤立无援地、手足无措地快速眨动眼睛,好像一只出生就被拉出来展览的湿淋淋的虎崽。

“曾老师?”

曾裕明端详着学生消瘦又惶恐的眼睛,笑眯眯地答:“到!”

一如这五十年来,学生回答他的点名那样坦率。

王俊凯更不知所措了,急忙拢过椅子上的一堆衣物,让出空位给他坐。

曾裕明慢悠悠走上来,扶着大腿缓缓坐下。

王俊凯一看这姿态,就知道他腰椎八成添了什么毛病,于是立刻提议:“要不我们去书房说吧,您可以躺一下。”

“哈哈哈,被你看出来啦?”

王俊凯钝钝地点头,不知怎么接话。

曾裕明轻捶着自己的腰背,笑着夸奖他:“那你的水平蛮不错的嘛。”

“没有,我就是……以前实习的时候见到过,就记下来了。”

“以前实习?”

“嗯。”

老人家不合时宜地追问:“现在呢?”

王俊凯一时语塞,他对现在无话可说。

“我现在没有实习。”

“在准备考研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在找工作?”

“……不是。”

眼看学生的眼神和嘴角绷得越来越紧,曾裕明终于收起步步紧逼的问询,拍拍一旁的小沙发,说:“好了,我不问你了,过来坐。”

王俊凯听话地坐下,再抬头时,睿智的老知识分子已经换了一副面孔。他不再刻意去牵扯或提拉什么,任皱纹自然地下垂,一道道岁月的痕迹随着表情重叠或展开,不断发生着细微而奇妙的变动。

“其实我知道你在做什么。”他说。

“我认为你没做错。”他凝视着王俊凯的眼睛,继续说,“只是这样,你以后会很辛苦。”

王俊凯紧绷的礼貌在此刻突然溃败,倏地一下红了眼眶。

老人家往前探了探身子,问:“怎么啦?”

“没什么,只是……”王俊凯摇摇头,忙拿手心去揩眼泪,“我爷爷跟您说过一模一样的话。”

“是嘛?”

“那时候,那时候我告诉他,我不怕。但我撒谎了,其实我怕,我很怕的。”

老人家笑了:“怕也没什么不好的呀。”

“不,不是的,他们都可以怕,我不能怕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每个人都这么跟我说,”王俊凯抿抿嘴,头颅低下去,一粒沉重的眼泪坠落下来,“我连服输的资格都没有吗?”

我们不怕成为英雄。

因为我们知道英雄是不会失败的。

我们知道主角有主角光环,爱会被保护,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。

他们从不恐惧,从不懦弱,就算有暂时的退却,也是为了『韬光养晦』,为了『卧薪尝胆』,为了『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』。

可直到我张开怀抱扑向世界,撞得头破血流的那一刻,才发现它是一床铁石心肠的棉被。

文艺作品教会了我们一个多么虚假的正义天堂。

“当然不是啦,”曾老师打开保温杯,嚯了一口茶,微笑热乎乎的,“人间最慈悲的事情啊,就是鼓励懦夫英勇,也理解英雄认怂。”

王俊凯低下的头微微仰起一个角,那是很不舒服的姿势,需要花费大力气去维持后颈的肌肉紧绷,使人看上去有一股上下为难的窘迫。

“那我可以吗?”

“嗯?”

“我可以认怂吗?”

“当然可以!不过你得告诉我,为什么不想再坚持了?”

王俊凯垂下眼皮,想了想,摇摇头说:“这不是个成全英雄的时代。”

“可是,从来也没有成全英雄的时代呀。”

王俊凯那别扭的仰头姿势终于达到了极致,他将一双眼完完全全地睁开,要努力包容什么似的,一眨不眨。

“您……您是说……”

“从来都没有成全英雄的时代,可哪个时代缺少过英雄?”



王源坐在沙发上嗑焦糖瓜子,一面嗑一面读那沓被刻意遗落的礼物。读到动情处,瓜子忘在嘴里,涎出满腔甘甜的回味。

王俊凯送完老师,一回到家,立刻被扑面而来的硬朗笔迹惊了个趔趄。王源从信纸底下探出头,笑嘻嘻地递给他看:“曾老师趁我不注意放桌上的。”

那是Z大医学院教授曾裕明的亲笔介绍信,以及向复核委员会申诉“未抄袭”的双语证明材料。

原来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切,只等一个主动的契机。

如果这些孩子抓着一点微茫的希望,跌跌撞撞也要往前走,那他也愿意舍得一身剐,用苍老的热血为他们建造一座堡垒。

当然,如果他们就此认命,连挣扎的力量都丧失了,他一定会亲手将这些希望付之一炬。

还好,他们从不令人失望。

王俊凯双手托这沓信纸,许久都接不上话,哭过的眼睛像彩铅描上去的桃花枝。

王源抹掉他眼角残余的眼泪,皱皱鼻子,笑他:“王俊凯是个好哭佬。”

王俊凯也侧头笑回去,桃花枝头抖落一串嬉闹的甘霖。




后来在王俊凯记不准日期的一个阴天,王源的小龙虾瘾突然发作。王俊凯看天气不好,要帮他点外卖,他还死活不应允,非要载他去三公里外的苍蝇铺子吃大排档。

王俊凯拗不过他,只能答应。

路虎开出三站路,他才发现哪里不对劲————那分明是去往学校的方向。

王源什么也没解释,他也什么都没问。即便王源就是要杀他要剐他,他也在所不辞。

四百平的知行广场上,只孤零零地晃荡着十多个人,早已失去了百人抗议的热烈与壮阔。姹紫嫣红中央花坛前,几位熟识的朋友在做苦力,八张长桌拼在一起,那也不足十平米,看上去比人还要孤独。

人与物相依为命,营造出了一股波澜壮阔的苦情。

王俊凯走上前去,发现长桌旁还码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,他躲开一点,睨着眼问高铭:“你发什么神经啊?”

高铭蹲在地上,用力地捋开两条电线,头也不抬地答:“搞动员大会啊,你不是学生代表吗?”

“啊?”王俊凯转头看看王源,眉头一皱,“那不是早就结束了吗?”

方淼装模作样地瞥一眼手机,拍拍他的肩膀:“没错啊,十七号,是今天。”说着就递来一只黑色话筒:“已经连上广播站了,快去。”

这所有平常的关怀与催促,在此刻都怪诞得如同一场戏剧。

红漆剥落的“舞台”之上,程逸脸涂金光闪闪的主持妆,身着奶白色纱裙,对着空空荡荡的广场鞠躬:“下面有请,优秀毕业生代表,临床1702班王俊凯同学上台致辞。”

……什么?

这是在干什么?

王俊凯双手握住话筒,惊愕得不敢呼吸。王源站在他身后,扶着他的脊线,轻轻往前一推:“去吧,大家都在等你。”

他回头看了王源一眼,在那里,终于找到了一点安定的信任。这要命的信任。

半小时前,坐在副驾驶上,他想即便王源要杀他要剐他,他也在所不辞。

所以说,即便这是一场荒唐闹剧,他也要义无反顾地配合他们演下去。

然后他微微一笑,昂首挺胸、一步一步,跨上了他的“舞台”。

他的爱人、他的伙伴、他患难与共的人世间,正守在长桌旁,为他所有的空想与梦想保驾护航。

这才是属于他们的,动员大会。

王俊凯望着横扫过花坛的秋风,目光一寸寸收紧,紧到极致,霎时间,锐利的意气在他眼里拔地而起。

然后他笑了。

没有谁见过他这样的神情。

他一向是温和的、冷静的,就连成为『英雄』之后他也是低调的缄默的。

只有王源知道这凌冽的志气从何而来。

那是他自己。

那是掩埋在十五年前那声猫叫之下,原本就该长成这个样子的,他自己。

王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。就像看着孕妇隆起的肚子,就知道会有一个婴儿诞生————那是胎血淋漓、赤赤裸裸的新生命。

“大家好,我是王俊凯。”



如果在从这座城市的最高处俯瞰,你能望见这是一副多么轰动而辉煌的图景————

你可以看到人们的动作同时停滞,拉拉队的金丝彩带高高扬起,横冲直撞的OFO紧急刹车,篮球队员的汗滴如砂石滚落,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瞬间鸦雀无声。

人们静静地,几乎虔诚地听着那句———

“大家好,我是王俊凯。”

此时,第一滴雨从几万公里上滴落。

你看见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人群中,第一个不知名的学生举起双手。

他把双手举得很高很高,举过头顶,然后————“啪”。

雨滴被他截夹在掌心。

于是,我们可以说掌声与大雨是同一时刻爆发的。从天上到地下,从这里到那里,人与世间的共振在霎时间震耳欲聋。

王源淋着倾盆而下的掌声,无限深情地望向王俊凯———

“我的阿拉巴斯特之神啊,保佑他。”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从写地下通道那时候开始,我就在想着,让大家一起努力去做一件事情。

他们做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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