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

凯源 · 忧郁的彼得潘【31】

【31】念念不忘

好心情在第一节晚课前被人半路截杀。

教学楼天花板的圆顶灯罩凝了几块灰黑色的污迹,一盏一盏顺次排开,仿若一年份的月亮陡然长出环形山。走廊人影恍恍,女孩瘦小的骨架呈“1”字,像一尊风化的侍女石雕,直愣愣地杵进瞳孔。

王俊凯起先并没认出她,还是王源扯扯他的衣袖,轻声唤:“小雪姐。”他才从幽暗的黄光中彻悟过来。

颜小雪点点头,也不动身子,面色阴阳两半,一只手臂伸进夜里,在视线中不明下落。走近了,才见暗中还有个人。程逸像握住一只无柄的瓷杯,紧紧握着颜小雪的手臂。

还不到上课高峰,四周无人,静悄悄的。此时若是来一阵铃,必定惊得人魂飞魄散。

就在这样的静默中,王源扯着王俊凯,程逸扯着颜小雪。双双对峙,一触即发,仿佛雪夜里两列即将撞毁的火车。

颜小雪先后退,紧绷的身体颓溃下来:“我有事情要告诉你。”

王源也放开手,好像听见火车滑轨的“滋啦”声。

或是感应到了不寻常,王俊凯默默望王源一眼,牵他护到自己身后。两人食指上的戒环相撞,微妙而准确地叩出一声“叮”,敲开了他的话音。

“什么事?”

颜小雪四下望望,转过脸来,低声道:“不能在这里说。”

看不清的黑暗中,到处都是人,到处都是手脚,到处都是耳目。

请务必万事小心。

 

 

王俊凯王源一行人在Z大躲躲闪闪,最后逃进一家校园餐厅附属的私人影院。这儿的收费标准对普通大学生来说并不实惠,所以生意寥寥,鲜有熟脸在这里出现。

没耐心听什么学生套餐、口碑折扣,王俊凯直截了当交了钱,连电影都没兴趣挑,扔下一句“随便吧”,便领着三人进了房间。

这显然是小姑娘们更钟爱的聚会场所,墙面刷了粉漆。小沙发的靠枕绣上一圈白蕾丝,四边垂着软穗。HelloKitty和叮当猫作伴,笑眯眯地迎接来客。地毯的绒丝并不柔软,隐隐泛光,显出一种低劣的雍容。

王俊凯环视了一眼,并不感到少女心爆炸。走进这粉色天地,他更感觉是走进了身体的什么部位。心室、腹腔、或仅仅是一根毛细血管,被铺天盖地的粉红包裹。

灯暗下来,电影已经开始放了。

王源盘腿坐下,微微改动重心,半倚不倚地靠着王俊凯,沉默之际挑眼望小荧幕,电闪雷鸣,雨纷纷而下。

原来是《一代宗师》。

两个女孩坐在对面,手掌在地毯上来回摸索,有临阵脱逃的架势。

“说吧,什么事。”王俊凯问。

电影里两位盖世英雄开打了。音量调得很小,却不静音。太寂静的场面会显得谈话可怕。

颜小雪咬咬唇,慢吞吞拿起手机,在屏幕上点了几下,递过来:“9月10日晚上八点半,念念给我发过一条信息。”

王俊凯郑重地接过来,垂眼去看。

 

念念:我的天,我插座突然炸了

赤地:???怎么回事??

念念:我也不知道,刚一坐下,插口那儿就炸了,把我接线板也烧坏了

赤地:妈耶,是不是接线板不好啊?

念念:应该不是吧,我这学期刚买的,我看那个插口里面都烧焦了,应该是电路问题

赤地:那你要小心点啊

念念:嗯嗯,我可不可以在你的座上充电啊?

赤地:可以可以!!但你千万别自己捣鼓电路啊,记得和宿管阿姨说一声

念念:我明天就去报修,没事,你好好休息,mua~

 

 

 

 

王俊凯看到一半,都不忍再看下去。

这场极具生活化的谈话背后是多么不寻常的语境,就像他们现在谈论生死存亡,而脚边是一只粉色的小猪佩奇。

颜小雪见他抬眼,顺遂地解释道:“按照校方的说法,念念在发现插座故障后,私自将插线板接到空调的插口上,电压不均导致短路,最后引起火灾。但谁也不知道,她给我发过这么一条信息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程逸的手指敲敲一侧的地板,像是试探破冰的水面:“江念念和校方之中,肯定有人撒谎了。”

王俊凯皱起眉:“然后呢?”

“我们想查一查这件事。”

“就你们俩?”

“还有高铭和夏阿姨。”

王俊凯低下头,视线落进地毯上丛生的绒毛,迷路一般,艰难地挪动:“你们没想过后果么?”

颜小雪和程逸对视一眼,转过脸来,凄然地笑:“想过的,但是如果不弄清楚,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心安。”

他们不心安,王俊凯又何尝不是。

从王源的那句“我需要”开始,从目睹夏涟一步步沦为祥林嫂开始,从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夜晚开始……也许更遥远吧,从王俊凯的善意诞生开始,他就萌生了无穷无尽的“不心安”。

程逸终于问了:“你们愿意一起来吗?”

王俊凯暗自迟疑了一下,转头看身边的人。王源肩头衬着茶色的幻光,大幕前雨雪霏霏,风声四起,而他就在坐那里,微微笑。

这是王俊凯第一次邂逅这种笑容。然而仅仅只望一眼,就相信它永恒地等在那里。

世界荒唐裂变,永恒令人勇敢。

程逸害怕他们误会,有些慌张地补充:“这不是你们的义务,不论愿不愿意,都是……”

“可人证物证,我们什么都没有。”

再转过脸来,王俊凯已经开始使用“我们”。

程逸听懂了,霎时绽开笑,又立刻收缩回去:“她们宿舍四个人,除了小雪和念念以外,有一个去早稻田交流了。还有一个,就是这次事故的幸存者,方文琪。我们必须跟她取得联系,弄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王俊凯点点头。

“但是……”程逸担忧地蹙起眉,眼神在他脸上顿了顿,“方文琪现在警惕性很强,采访一律不接,外客也不见。在我们当中,她只可能相信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她以前,也对你……”

程逸犹豫地瞄王源一眼,不说了,王俊凯也不再问。再问就是有意的惹风尘和无意的炫耀。

四年来,在Z大各类场合秀尽风光,他深知自己绝对够得上大多数女孩青睐的标准,拥有人格上的安全感,以及样貌上必胜绝杀。

大略商榷了要向方文琪确认的问题,又和夏涟约了第二天见面,四人心如坠石,疲惫不堪。呆坐了几分钟,两个女孩先耐不住沉寂,起身要走。王俊凯也要牵王源起来,伸手一捞,忽而捞了个空。

王源的手就空空揣在胸前,嘴巴下意识微张,眼盯大幕,目不转睛。

故事正讲到形势最威逼的时刻,宫二同马三决斗,笛声如鹤唳,大雪似狂潮,你来我往,招招致命。

“要看完吗?”王俊凯轻声提醒他。

王源睫毛一闪,回过神,握住王俊凯伸来的手,对他漾漾笑开:“不了,她不会输的。”

 

约见方文琪那天,四川盆地恰下寒气,冷风卷着千里外的湿潮攻讦大地。

胶囊咖啡馆外,一只无主沙皮狗抖动脂肪,四处乱窜,冲行人狂吠。穿天蓝色洋装的小女孩在那里惊声尖叫。整条街都亮起人声警报,每个人往前看的眼睛都惊慌失措。

王源总觉得这场面不是那么吉祥,于是转头刻意不看。领着伙伴们进入咖啡馆,找个靠近目标的位置坐下。

四个人各司其职,拉上一边的细竹隔帘,叫一份全家福炸鸡套餐,开电脑测试设备,静待真相自己跳进薯条盘子里。

王俊凯提前半小时到来,一推门,就发觉预定的圆桌旁,客人已经坐定,背影是在等待梦想成真的骐骥。

王俊凯有点意外,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,没想到她来得更早。他以为自己已经够郑重,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郑重。

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,在直面那张陌生面孔之前就已准备好了熟稔的招呼:“你好~你就是方文琪吧?”说着就款款坐下,摆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。

女孩特地上了妆,眼角一抹暗棕色的金粉翩跹飞舞,涨红的脸色从厚厚一层粉底下透出来:“是,是的……俊凯学长。”

王俊凯笑笑,双手递去木刻菜单,柔声嘱咐:“叫我俊凯就好了。”

三桌开外的王源头戴监听耳机,一听这话“唰”地站起来。程逸吓了一跳,赶忙扯住他的手臂:“冷,冷静冷静。”

“冷静不了!”

“舍不得男朋友套不着狼,忍一忍,忍一忍哈。”

王源愤愤拍桌:“什么狼啊!色狼吧!” 

高铭皱着眉,突然“嘘”一声,指指电脑上的声波图案。刚才还如流水般平缓的波浪线忽然拔起一座高山,紧接着,第二座、第三座……情绪的高峰此起彼伏,将安然平和的生命造作得崎岖。

王源立马忘却了自己心头荡漾的醋意,甩过头去,眼睛紧盯方文琪,神志饕餮吞咽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字。

“我只是想了解一下,9月10日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。”

“对不起学长……”王源看见方文琪瑟瑟地抹了下鼻子,“我真的,真的不想回忆。”

“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很残忍,”王俊凯的语气是泛泛的温和,“但是有的事情不说出来,对别人更残忍。”

方文琪一拧眉心:“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!网上的报道很多,视频也有图也有,你搜一搜就能看到。”

“那这样吧,我就只问几个问题,你来回答我可以吗?”

方文琪又思考了将近半分钟,最后钝钝点头答:“可以。”

 

侍者送来咖啡和甜点,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表演拉花,方文琪似乎很忌惮陌生人的闯入,两只眼盯着咖啡杯,就像老鹰盯着蛇。

卡布奇诺的杯子就像斩断了一半的吊瓶,又扁又阔。奶油色的拉花的线条向两边扩散,轮廓渐渐模糊,一只精致的爱心混沌成毒苹果,装在“吊瓶”里,不知该用来治什么病。

目送侍者回到吧台,王俊凯收回眼,调整重心,用手掌撑住下巴,换了个尽量轻松的姿态:“你那天是什么时候回寝室的?”

方文琪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,捻起一寸桌布,抹平,又捻起:“我不记得了……应该就是,八点多吧。”

“那个时候江念念在干嘛?”

“我一回去,就看到她踩在椅子上,把接线板的插头插到空调接口里。”

王俊凯若有所思地咬咬下唇:“她自己的接线板?”

方文琪对这问题有些意外,抬起脸来直视王俊凯。她的眼睛大得出奇,却没有神韵,木木地向前望着,像近视的人缺一副眼镜,溺水的人少一寸空气。

答句也欠缺韵味,全是寡淡的气音:“是,是的……”

“她踩椅子了?”

“对,因为墙有点高。”

“踩的是谁的椅子?”

“也是她自己的。”

“她穿鞋了吗?”

“穿了,就是那双小黑皮鞋。”

“那她拆掉椅子上的棉垫了么?”

王俊凯步步紧逼,方文琪的呼吸越来越快,被他问句的绳索绞得窒息。

“什……什么意思……”

“我见过夏老师了,她说之前给江念念买了个棉坐垫,四角都有细布条,可以绑在椅子腿上固定。江念念嫌它总是松动,所以用针线缝死了。如果穿了鞋踩上去,坐垫一定会很脏的,对么?”

方文琪红苹果似的脸色,被王俊凯利如刀落的质问削开,露出惨白的内核。

这是一场罗曼蒂克鸿门宴。

“学长……俊凯……”

不是俊凯学长而是学长俊凯,方文琪小腿颤抖,无力起身,妄图以一个女人最后的武器来求情。

“那我再问你,”王俊凯甩开她粘糯的目光,冷冷发话,“9月10日晚上八点二十七分,你在微博小号打卡完成‘六级英语听力练习’,地点是学校的图书馆。一套音频大概三十分钟,从图书馆步行到瞻月楼最少需要十五分钟,也就是说八点到八点四十五这段时间,你并不在寝室,对么?”

方文琪像被人直看进灵魂,无力反抗,显出破罐破摔的坦诚:“对……”

王俊凯已经知道了原因与结果,只差中间一个微小而紧要的螺丝钉,把它们结成完整的证据链。

“但是八点半,江念念给颜小雪发过信息,她说她的插口炸了,接线板也烧坏了,根本不可能再接空调插座。你不知道吧?”

方文琪霎时瞪大眼睛。

“你告诉警方和记者的,并不是实情,对不对?”

每个字都像一枚火药,炸在方文琪溃不成军的心脏里,血液凝固一刹,眼泪喷薄而出:“学长你可不可以……不要告诉别人……我求求你了,求求你……”

王源听着耳机里颤抖的抽泣,忽然觉得这时候的方文琪很像当年的秋伊,降温了还要穿小裙子,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哭着求情。

王俊凯递去餐巾纸,放柔了声调:“你别哭,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只是我真的非常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方文琪抬起脸,眼睛里血丝蔓纵,一根根鲜艳地纠缠,像纹在眼球上的藤蔓:“我么?”

王俊凯点点头,目光诚挚:“对,只有你可以帮我,你愿意吗?”

“怎,怎么帮?”

“告诉我,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
方文琪的眼泪挂在下巴上,凝滞了许久,最后她猛一点头,力度如钟鼓落地。

“那天,我大概是,晚上九点多回寝室,念念她……坐在小雪的位置上,在背近代史。我问她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座位上看,她说她的插座坏了,台灯没电亮不了。我当时没在意,后来想想,可能电路故障从那时候就显出苗头了。那天我们都很平常地玩了会手机就睡了,谁知道半夜……半夜忽然……”

方文琪鼻子眼睛皱成一团草纸,被泪水打得面目模糊:“我睡眠很浅,一闻到烟味就醒了,喊‘念念’、‘念念’!她不应我啊,我就慌了。我什么都看不见啊,我什么都看不见……”

她大口喘着气,脑袋不住地甩动,眼神尖利而惊恐,被她自己的描述拖回了那个恐怖的夜晚:“我就顺着铁梯往下爬,梯子好烫啊,就有火从那边冒出来,冒出来!轰的一下,我吓死了学长,我,我真的吓死了,你相信我。我去摸门,门也好烫,我打不开啊,我就踹门,哐!哐!哐!我踹,我踹,我踹开了,然后……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啊。”

王俊凯看她情绪失控,心头起疑,伸出手想按住她,没想到她一个激灵,双手抱头浑身哆嗦起来: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我一醒过来就到医院了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……”

五米外的颜小雪,眼睁睁看着她美丽的朋友痛哭、崩溃、疯癫,比看见美丽本身破碎还要心痛。

她确实恨,为什么方文琪活下来了,而江念念却没有。为什么舆论谴责的是受害者,而真正的过失方逍遥法外。但就在这一刻,目睹曾经的友人嚎啕大哭的这一刻,颜小雪还是决定走上去拥抱她。

我恨你,但我还是愿意在你痛哭的时候拥抱你。


 

颜小雪送方文琪回家,执意不许他们跟。其他人也没心情继续在咖啡厅里耗时间,出门找了家火锅店,一人一瓶山城啤酒,“砰砰砰砰”撬开盖子,碰杯仰头,咕噜咕噜往下灌,似乎要冲刷掉喉管里残存的哽咽。

高铭“啪”地砸下玻璃瓶,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:“嗝——你说,你说,她明明那么内疚,为什么还要做伪证啊?”

程逸小口小口嘬着毛豆,吊起一只手,指指天:“听我们年级组长说,学校准备给她保研。”

“卧槽……她,她就为了保送……?”

王俊凯悠悠地叹了口气:“她绩点一般,走正规程序八成保不上。现在可能只需要说两三句话,就能得到一个名额,不用再昏天黑地日夜复习,这个诱惑确实太大了。”

王源见王俊凯满脸愁绪,眼珠轱辘一转,碰碰他手臂,瘪瘪嘴:“欸,你让她喊你俊凯?我都没喊过你俊凯。”

其实他的醋意早就烟消云散了,现在旧事重提,无非是想转移话题,逗他开心。

王俊凯听这话,心头一动。近日忙东忙西,忙自由,忙正义,忙天地生死,忙真理来去,他都快忘记心动了。好险,也还好,还好有王源。

他暗自笑了笑,抬手捏捏王源的鼻尖,轻柔地哄道:“那你可以喊了,只准你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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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逸高铭:辣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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