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eike

【原创】 ·《 活到小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楔子

我相信在我们的下一代，世界各地的统治者就会发现，把婴儿发育控制和催眠术作为统治工具比利用社团和监狱更好、更有效。而且通过倡导人们热爱自己的奴役状态和通过鞭打教训，同样能够完全满足他们对权力的渴望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阿道司・赫胥黎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949.10.21

 

【1】 

一个普遍现象。

18岁的可嘲笑17岁的青涩，81岁的可讥讽80岁的幼稚。仿佛年长一岁，阅历、经验、德性也跟着长了一步，其实全然不是如此。

用年龄来当做欺压的筹码，是最无能者狗急跳墙的底牌。

2017年1月1日，新年伊始。

撇开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，四处也不见新气象的氛围。

该明媚的依旧明媚，该暗沉的依旧暗沉。

你不得不低头细细抚摸着手背上点缀的老年斑，又恍恍惚惚地走了神。

到底还要过多久才能年轻起来？

你暗自盘算起了日子。你今年53岁，也就是说，你还有53年的寿命。身体机能较10年前刚刚孵化时已经健康了不少，心血管药物早就停了，玻璃体也一天比一天清晰。

可这对你来说，还远远不够。

你多么渴望拥有父亲那样健硕的腹肌、母亲那样白皙紧绷的皮肤————渴求每一位“蜕化者”拥有的青春与朝气。

你野心勃勃，但远不必为此劳神动力。你是知道的，这些年轻的恩赐，终有一天会凭空降临到你手中。你只需要等待，日日夜夜数着分秒，翘首等待。

你爱这世界，它是比任何宗教更真实更崇高的存在————它顺应了人永生的欲望，却又控制这欲望的疆界；促使人类走上坦途，又在每一个人降生之初，界定了这坦途的终点。

那就是死亡。

你太阳穴一疼，终于回想起了来到这里的原因。

你跪在数十位亲眷之中，视野被压缩到极致，但不用抬头也知道周遭是什么样的情形。你跪得并不标准，脑袋耷拉向一边，眼神要么胡乱飘忽，要么就呆滞凝固，脚趾在软皮鞋里绷紧、蜷曲，大小腿折叠的肌肉有一下没一下地鼓动着。

若漫不经心的态度显露在其他长辈的萎缩典礼上，母亲必定要持着那根荆棘密布的扫帚抽你一脸血印，可这偏偏是那位———晚节不保的外祖父的萎缩典礼。在这场面下，人人都拿不尊重当成正义，吊儿郎当的你，也就顺利应当成了驳斥不法行径的最佳楷模。

牧师吹灭了蜡烛，室内的光亮又死了一分。你低头看着自己皱巴皴裂的食指，突然又是一阵反胃。

“来，大地的子民们，抬起头来，让我们来一起见证这生命的美妙时刻。”

随着牧师悠长的腔调，周围的亲属都慢慢垂下肩膀，缓缓地站了起来。

挺直膝关节的瞬间，你几乎都能听见“咔擦”一响，不渗透疼痛的关节错动往往比疼痛更可怕。你时常担忧自己在“年轻”到来之前，就患上了麻木的绝症。

你对着自己十分轻蔑地笑了笑，转而跟随众人的目光，寻到了那个“美妙时刻”的实物载体。

他是你的外祖父。你恍然了半晌才能确认。

他只有你的手掌大小，仰卧在玻璃罩与橡胶布搭建的“胚巢”中，呼吸已经微弱到难以分辨。你揉了揉眼睛，大胆地凑上前，盯住外祖父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。果不其然，那儿正在消亡，慢慢地黏化成了类两栖动物的脚蹼。

你是学过的。千年前尚未改造的古人类，就是由“受精卵”孵化，再一步步成进化为了婴儿，那是一道古老而神秘的工序。现今，生物科技将人生的顺序颠倒，每个人都必须从年老“蜕化”至年轻。可无论老幼的秩序如何混乱，生还是生，死还是死，形态不同，人类依旧无法逃脱。

你恍然大悟地退回来，轻轻拍了拍胸脯，庆幸玻璃罩中的不是自己。

你得承认你有点害怕。这“萎缩”不仅等同于死亡，还意味着，人生的无力与喜乐，都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并消逝。

这世上没有留恋。

 

 

回程路上，母亲侃侃而谈起病房里的“新晋生命体”，谈到他们的发育状况，谈到他们的性别分布。唯独没有谈到自己那位已然“萎缩”的父亲。

你总是那么善解人意，一面理解母亲的避讳，一面又同情外祖父的生前境遇。

早就听说过那位“大逆不道”的长者，因为反对“繁衍权分配制”并举行起义，三番两次锒铛入狱。“蜕化”至10岁后，还在乐此不疲地进行斗争事业。

可惜，斗争多数都以失败告终。外祖父不仅赔上了自己的身家自由，还把子孙的“繁衍权”给赔了进去。由此看来，亲眷们的反感和漠视，也的确事出有因。

你体贴地安抚母亲：“妈，您别担心，再过三年，等我蜕化到法定结婚年龄，就立马给你找个媳妇，勤俭持家，还是带着繁衍权的那种。”

母亲气度不凡，听你这么一开导，心里的堵便慢慢疏通了，等绿灯时扭过头朝你笑道：“还是我们儿子知道疼人！跟妈说说，现在有没有哪家能看得上？”

你腼腆地摇摇头。

 

 

【2】

其实你是有那么个“配对”人选的。

你不敢向父母吐露实情，无非是怕他们棒打鸳鸯。和母亲叨唠的一番安慰，自然也是信口胡诌、不能轻信的。

至于繁衍权嘛，有则甚好，无则罢了。留不留下后代有什么关系，这比得上阿玫与你共度一生吗？

你窃窃地笑，悄然拉过同桌的手放在身前端详。不得不感叹，到底是没干过什么活计的，细细摩挲都寻不到茧。女人就是女人，就算是个49岁的老妪，也比你的肤质更柔软细腻。

你握紧了阿玫的手，侧头迎着她笑：“真好，我们就一起变年轻，等我30岁，你26岁，我就带你去爬山。等我20岁，你16岁，我就每天都买裙子给你穿。等我10岁，你6岁，我的糖都分给你吃。”

阿玫也弯着眼笑，眼角的皱纹像初春时节缓缓流淌的江波：“只可惜不能和你同生共死，得先你一步去了。”

“不可惜，不可惜，”你揽过阿玫的肩膀，声音发颤，“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，我们俩差这4岁，也算是差得精巧了，我能够一直照顾你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阿玫摇摇头，言语突然带上了哭腔，“我家没有繁衍权了，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？”

“这是什么话，虽然我家也没有，但……”

“什、什么？”眼前的老妪的声线陡然尖刻了，“你家也没有！？那你，那你来找我，你……”

你一脸好脾气的温柔：“听我说完，我不在意能不能留下后代，虽然现在母体不用十月怀胎，但养育一个孩子也是很辛苦的，所以，我……”

阿玫颤颤巍巍站起身，甩开了你的手。

 

 

 
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，你私自恋爱，甚至胆敢谈婚论嫁的事由，终究是被发觉了。

母亲态度坚决，听闻你已经被甩几乎要拍手叫好，末了还安慰你：“她们家连繁衍权都没有！指不定是什么野路子，你别跟她同流合污了。”

“咱们家也没有繁衍权呢，那我也是野路子？”

“诶！这孩子怎么说话呢！”母亲嗔怪地拍了一把你的后脑勺，又殷切地俯下身问道，“周末绿野园有个相亲活动，要不你去看看？好不好？也赶紧把注意力从那个什么阿玫身上转移回来。”

 

 

 【3】

你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。即便那很无理。

相亲角是20到30岁的父母最爱屈尊涉足的地段。各色各样的条件被光明正大排列展览，人与人只需要对号入座。

你深吸一口气，走上前去，立刻被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“蜕化者”围了起来。他们个个身手矫健，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，却将你这么个佝偻腰背、头发花白的人视作珍宝。你望着周围“蜕化者”神采奕奕的面容和灵活舞动的手臂，心头涌起一股恶寒。

年轻原来是不美的。

每个“年轻人”，都已历经三十年以上的人情世故，谙熟人生的潜规则与不公正。他们徒有其表，拥有的只是光鲜活力的外貌，暗地里，已经腐朽透了。

科技真的是残忍的，让一个人里外的成熟度如此不匹配。虽说古往今来多少人渴求老练经验与健壮体格并存，但一旦梦想成真，又有多少人回头渴望真正意气风发、朝气蓬勃的“青葱岁月”？

这世上没有年轻人。

 

 

五米开外空着一张桌子，伏在案前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，似乎对这相亲的场景也十分不在意。

你走上前去，一眼就看见竖在桌上的各项指标————

【林小英，53岁，初始年龄66，20岁后模拟照可看，要求签署《忠诚协定》】

53岁，与你正相当，只是……

你咬咬牙，摆出一副文雅的笑，在她面前坐下了。

“嗨。”

“废话少说，”她把瓜子壳啐到地面，拿脚来回捻了两下，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瓜子，往嘴里夹，“多少岁？家里干嘛的？有没有繁衍权？”

你尴尬地挠挠头：“我也53岁，父亲是警察，母亲是护士，没有繁衍权……”

她点点头，“哦”了一声，突然凑过来悄悄问：“你母亲是什么护士？”

“就是……管理新晋生命体的。”

“那我家有繁衍权，我们以后可以和你妈商量商量，调试一下孩子的年龄吗？”

你心中一惊，政府明令禁止刺探、改动生命体自由生成的年龄。虽然技术上可以做到，风险也不太高，但这么做终归是在影响生命年限，算是触犯法律了。

你深知这万万不可，但也不想在相亲对象面前丢面子，只好回应：“我得回去问问他们。”

“你怎么这么磨叽，我告诉你，我想要孩子，但是不想养太长时间，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初始年龄就是30岁，懂吗？你拿调试年龄来换我的繁衍权，否则想都别想。”

这才初次见面，怎么就扯到“我们的孩子”上了？你有些搞不懂现在的婚恋市场：难道什么都需要等价交换吗？

你将脊背微微向后仰了仰，“你这也太不公平了，要签《忠诚协定》还要调整孩子的年龄，我就得个繁衍权，多亏啊。”

“啧，一看你就是那种喜欢沾花惹草的男人，连《忠诚协定》这种基本的条款都不敢签，以后指不定给我闹出个小三小四。”

有的人，你只需见一面，就能想到与她共度的悲惨余生。

你受了污蔑，替未来的自己愤懑不平，也替这不平的婚姻协议不忿，破罐破摔一样拍桌子喊道：“这难道不是男人的天性？何况我们每个人都越来越年轻，需求越来越旺盛，我看着你这幅老气横秋的样子就来气，你以为你自己条件优越？有个繁衍权就可以谈条件了？我告诉你，我就是瞧不起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！”

你话音刚落，气还没喘匀，周围抱着子女资料的年轻父母，就像磁石旁的铁丝，迅速一拥而上，将林小英彻底包围了。

人头攒动的罅隙之间，是她得意洋洋的微笑————

“没错，有繁衍权，就是可以谈条件。”

这世上没有爱情。

 

【4】

你在相亲活动中受了挫，母亲也没再日夜紧逼着你谈恋爱。

同班的朋友近日沉迷于一项VR网游，整天玩得人不人，鬼不鬼，高血压都犯了两三回。你本无心染指这“世纪经典游戏”，可一回忆起自己平平无奇的人生，又沮丧得不得了，实在想找点刺激。

在同学再一次向你推荐内测版时，你接过了邀请码。

游戏的名字叫“蛊城”。

你坐在五感传导椅上，戴上VR眼镜，进入了游戏界面。

在2-3秒的短暂眩晕之后，很快就适应了“蛊城”的环境设置。你叹了口气，不得不有些失望。

游戏开发者显然并不走心，没有在场景上花费笔墨，这场景与现实生活基本如出一辙，实在没有什么新意。

你懒懒散散地信步走着，心里还隐隐埋藏着些对剧情的期待。

可晃来晃去，也没见哪儿有提示的npc，你不耐烦起来，转身就朝着路灯下“STOP”的按钮走，不料一回头，就被鲜血喷了一脸。

血的实感实在太强，温热与腥味立刻包围了你。你吓得浑身发抖，怔怔地呆了半晌，才敢定神去瞧现在的状况。

一辆小轿车歪歪斜斜刹到路边，蔓延开的刹车印迹被鲜血浸透。身着制服的男子急切慌张地对着对讲机呐喊什么，群众将被撞的女士围得水泄不通。

你胸口剧烈地发闷，那些年龄不一、慢慢聚拢的人群，就和萎缩典礼上的亲眷、相亲角的父母们一样，围观悲哀，围观死亡。

你连连退后，连连摇头，疯狂地大喊起来：“切换！！！！切换！！！”

“咻。”

————“切换成功，欢迎来到，第二关。”

你剧烈地喘息着，慢慢扶住墙根，站起来。

这是一家医院。消毒水的气味和微微的机器轰鸣声让你安心了些，紊乱的心悸也慢慢地平复下来，你深深叹气，环顾四周想找到什么退出游戏的logo，不料……

“之前做B超！！！医生不是说是儿子吗！！！啊！？”一声尖刻的喊叫吸引了你，你循着那炸响的嗓音看去，只捕捉到了一个癫狂而粗俗的背影————

“那臭婊子现在给我生出个赔钱货！！你说怎么办！？”

女人身旁缩着个唯唯诺诺的男子：“妈，你冷静点，倩倩她也很辛苦……”

“辛苦什么辛苦！我好吃好喝伺候她十个月，她给我生个女儿！？你说说这叫什么事？早知道是这样，我就应该带吕倩打掉这个小杂种！”

“妈，您小声点别叫人家笑话，”男子不悦地瞥了你一眼，转过身凑到中年妇女面前，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，贼兮兮地笑了，“您放心，我们公司那个小敏，您还记得吗？就是我相好的那个，也怀上了，她说啊，要是生个儿子就给我，要是是个女儿，她就自己认怂。”

女人一怔，赞赏又宠溺地捏了捏男子的耳朵。

 

不知何时你的心脏又开始猛烈地跳动，感到面前的景象比曾经目睹过的任何场景都要恐怖，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，精神恍惚、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，与来人撞了个满怀。

耳机挂在后脖子上，红黑相间的卫衣亮得打眼，牛仔裤剪得破破烂烂。你眼神一跳，走了个大弯路，最后才看清少年稚气未脱的脸。

哦，你在心里判断着，这是一位年长的“蜕化者”。

你弯下腰微微鞠了两躬：“真对不起您，刚出来得太急了没看清有人。”

少年赶紧用双手扶你起来：“诶，您这么大年纪，没给我碰瓷已经算不错的了，可别再道歉给我折寿。”

你看着他，愣住了。

他不是现实的玩家，而是“蛊城”的NPC吗？

你打量他的同时，他也在满腹狐疑地打量你。

你们几乎是同时问出口————“你是蛊城的人？”

又异口同声地回答：“不，我是现实玩家。”

你头脑一阵一阵地眩晕，在恐惧、紧张、不安、疑惑将你彻底击溃之前，仰面朝天，惊喜瞥见了九月天里绽放的腊梅花。

 

 

“滴，试用时间结束，请退出游戏窗口。”

你颤抖着双手取下VR眼镜，发觉背后已经被汗浸透了。

母亲在屋外唤你吃饭，你迅速点开“蛊城”的卸载界面，按下确定，再不想看它一眼。三步并两步冲到桌前，骨质疏松的膝盖骨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。

“妈，”你舔舔唇，望向年轻依旧的母亲，“我，我刚刚玩了个游戏，太吓人了。那个世界的人，是从0岁开始生活的，他们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，可能一出门就被车撞死了。对，他们竟然还有‘意外’这种说法。真的，真的好可怕。”

母亲垂眼看着神神道道的你，将盛满的米饭搁到你面前：“那都是游戏，不喜欢的话，不玩就行了。”

“而且，而且，他们还要通过交配怀孕，会鉴定胎儿的性别，他们愿意要男性，不愿意要女性。”

“啧，”母亲坐下来，咬着筷子附和，“这也太过分了，游戏开发者是怎么回事啊，男性女性，不都一样吗？”

的确，只要有繁衍权，性别全然无关紧要。

“是，是，都一样，”你来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，终于摆出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神态，“还是我们这儿好，秩序井然的，每个人都很守规矩。”

“那是～！”

母亲宠溺地笑，想伸手捏你的耳朵。

你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。

 

 

【5】

“杨醒！吃饭了！！”

少年不耐烦地叹了口气，边左右活动脖颈，边褪下VR眼镜，慢吞吞打开房门。

父亲看着他这身装扮就来气：“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！一天到晚打游戏，好好的裤子不穿！非得剪几个破洞，你怎么就偏要这么另类啊?”

“你懂个屁。”

少年暗暗骂了一句，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。

多好玩啊。从80岁活到0岁，永远不愁明日的苍老，还能在公会里明码标价结婚生子，这比现实生活可划算多了。

少年歪着嘴轻蔑地笑，心里又嘲讽了一次————

这些中年父母，懂个屁。

 

 【6】

我们的世界经不起思辨，它玩弄、奴役每一个子民。

而你，又怎么证明，你不是“你”呢？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我们看异次元可笑，异次元看我们又何尝不是。

不高明地提及和讽刺了某些现象，还是写得很拙劣。

就算我们换一个社会形态，换一种生长方式，人的劣根还是很难根除。

但我写下它，秉持的并不是悲观的态度。新一代的年轻人，已经能够分辨出这些现象的正确与否了，所以人和社会的思想性其实在不断地进化，不断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。

我对我们有信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