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身上正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(微博:–瑟一卡–)

凯源 · 忧郁的彼得潘【29】

大家好!我回来了!!


【29】将夜


“我养就我养。”

少年的誓言字字铿锵,利落得像击鼓鸣冤。

父亲意外地很平静,隔着半米残存的夕阳,盯了他一阵。那确实是盯,视线直白又密切,像一次时隔多年的重逢。接着,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,鼻子眼睛嘴巴牵动着满脸细纹,五官的边角一起往天上跑。

王俊凯怔怔地看他,认不清这笑到底是什么意味。

他冲锋陷阵、向着自由奔跑,最终落入了这个得逞的微笑。

当医生不是他的梦想,只是他实现自由的手段。

继承家业,担当重任,在他看来是牺牲,是成全。但放在父亲这儿,竟连一句称赞都换不来。王俊凯心起无名火,又冷冷累赘一句:“随便你怎么处理张和群,反正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他好过。”

这话不高明,空洞的威胁,幼稚的斗狠。

王俊凯在王源面前温柔惯了,还不会在老油条面前当刺头。冲着世界一顿东突西刺,戳得空气里都是稀烂的窟窿眼,却伤不了任何人的要害。

王父又冲他笑了笑,挥挥手,遣秘书送王俊凯出门。

踏出办公室的刹那,王俊凯鬼使神差地,回头望了一眼。

灰蓝色的地毯上,恍惚立着个人影,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,剃寸头,穿球鞋,刚刚发育的坚韧像骨头一样长出来,他握紧拳头,生平第一次喊出那句:

“我绝不答应。”

二十二岁的王俊凯一怔,转过脸,笑了一下,这笑是刚从父亲脸上摘下来的轻蔑。

向前踏步,最后一丝薄光被黑夜缝上。

他听见太阳落山的声音,那就在他身后。


 

这个夏日乏味得褪色。

气温居高不下,马路上的垃圾袋被烫得跳脚。冰淇淋出了一款又一款,甜腻得化成一口岩浆。暑气蒸出了全社会的疲惫感,人人都沉默寡言,于是王俊凯的异样也显得非常入流。

王源不是没有发觉蛛丝马迹,只是书桌上突然多出的《经济学人》和突然缺失的《免疫学新鉴》,形成了某种物理关系上的互补,勉强搪塞住了几欲开口问询的好奇心。

步入九月,初秋的爽气吹来了天南海北的异乡人。

新学期的大喇叭咵咵奏响,又一批历经高考考验的花儿移栽到这片土壤。清晨的喷泉边诵声琅琅,傍晚奔跑的身影蕴蓄着夕阳。风吹起来,男孩掖掖恋人的衣领:“多穿点。”

象牙塔安详平和,灾难降临得毫无征象。

 

那一晚,月亮几乎要从黑夜中滴落下来。

颜小雪睡眠状况一向不佳,半夜梦靥缠身,无法抽离。直到这过分明亮的月色浇淋过来,身体一个激灵,彻底清醒。空调风在她脸面上辗转,将湿透的刘海凝成一簇簇,像是在泥沼里漕浸的花梗。

她有些茫然地瞪着眼,一滴泪沿外眼角缓缓滑落。

嘴里还嚼着意味不明的呓语,双手本能地去摸索身边的人,只摸到一层坍塌的丝绒被。

程逸并不在房间里。

颜小雪攥着那团丝绒,极力控制自己发抖的双手。汗滴像水银一样,滞重地往下沉,溶着毒素的腥味刺激又饱胀。

门锁突然一响,裂进一道光。女孩子的影子纤瘦,斜斜地映过来。

没有预料到彼此各怀心事的眼神,两个人同时一愣。

“小,小雪。”程逸隔了好几秒才喊她,宽大的短睡裤在膝盖窝两边打摆子。

颜小雪“嗯”一声,歪头盯着她手中的小兔子手机壳。

“哦,这个……”程逸低头慌张地摆弄着手里的物件,把两只扁圆的兔耳朵压得彻底折过来,不打自招道,“我手机没电,就拿你的打个电话。”

灯没有亮,颜小雪单凭听就判断出了她的糟糕情绪:“你怎么了?”

程逸迟疑了一会儿,走近来,放下手机,伸手揽颜小雪的背:“没什么,睡吧。”指尖触到她潮湿的衣襟,喉咙立刻绷紧了,“你怎么又流这么多汗?哪里不舒服?”

“没有,我就是做了个噩梦。”

“什么梦?”

“程逸,”颜小雪抿抿嘴,仰起脸,眼睛在月色下泛着泪光,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我这次手术没成功,会怎么样?”

刚刚从地府游玩归来,身边的亲友不论信不信鬼神,多少都有点忌讳。

程逸更是怕极了这话,也不答她,起身到卫生间取了条干毛巾,回来掀起颜小雪的后衣襟,一边擦汗一边柔柔地安慰:“别胡思乱想,都过去了。”

“可我刚才梦见了丧尸,就,就在我面前,吃掉……”

程逸脖颈一僵,毛巾蹬在颜小雪的脊柱上。

“我看见你,我,念念,王俊凯,高铭,还有很多很多人,我们都在一起,围着一座白色高塔唱歌。地裂开了,成千上万的丧尸涌出来,谁都没有跑。为什么,为什么不跑呢?然后,那个男孩,叫……王源?是吧,他在塔顶,他想拉住我们的,但是,但是白塔塌了。他拉不住,他没有办法,”她神经兮兮地甩着短发,忽然一顿,腾起双手,扒住程逸的肩膀,语无伦次地抽搭道,“他没有办法啊……”

程逸倒吸一口气。她认得这双眼睛。

这还是在病房里的眼睛,氧气瓶下的眼睛,濒临死亡的眼睛。病毒在她身体里消亡了,但恐惧仍在繁衍。

这是死不掉的东西。

程逸吞了一口唾沫,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口呼救。

颜小雪已经见识过这世上极致的残酷,外界的安抚对此无能为力。程逸只好牵起颜小雪的冰冷的手,按到她自己的颈动脉上,温度和脉搏反哺进抽搐的身体。

“你看,那是假的。”程逸温柔地否决梦魇。

你还活着。

字字珠玑,滚落进暗夜深处。


 

王俊凯并不记得前夜自己醒过一回。

凌晨三点半,警车、消防车和救护车的笛声呼啸而过。他睁开眼睛,除了一片黑暗,什么也没有看见。

王源挑选的窗帘质量太好了,把惊慌闪烁的警报灯,以及这灯光翻覆的劫难,通通隔绝在外。

他脑中撵过一片嘈杂,但很快又归于平静。耳畔的呼吸安稳又柔软,棉丝一样裹着他的心。王俊凯伸手去探王源的肩。触到了,慢慢搂过来,吻一下嘴角。

他睡得这么甜,王俊凯真高兴。

第二天天一亮,summer就趴到卧室门口挠门。剪短的指甲反而能刮出更雄浑的噪音,王俊凯烦都要烦死,压着怒火轻手轻脚下床喂猫。一回来,见王源窝在被褥里,侧脸枕着手机投射出的一小片光域,眼睛眨眨,像月下一朵含苞的花。

王俊凯悄悄走近,俯下身,一手撑床,一手趁机去捉他手里的光:“别躺着看手机,眼睛看坏了。”

“等等,等等,”王源这次倒没那么乖,手指死死扒住手机不放,王俊凯一扯,他整个人就顺着抢夺的路子翻起来,“我们班群炸了!!让我看看!!”

王俊凯笑:“说不定又是谁和谁公布恋情了。”

青年人的大惊小怪约等于八卦盛典,大学生的趣味和无趣往往是一体的。

王源白他一眼,低头继续看手机。手指像娴熟的纺织工人,飞速往前划动,不一会儿,就翻找到了舆论爆炸的源头。

“卧槽!瞻月楼昨晚上烧起来了!”

王俊凯的笑意瞬间溃散。

“什么?”

凑过去,下巴自然而然地倚在他肩上,两个人的温度融成一体,发酵升高,可寒意仍从指尖源源不断地刺进来。

【Z大一女生寝室突发火灾,致一死一伤。】

两人对望一眼,一时无言。

寂静的呐喊撕心裂肺,鸡皮疙瘩是身体的尖叫。

半晌,王源才把黑屏的手机翻过来,按到自己的大腿上,喃喃说:“真可怜。”

王俊凯揽揽他的肩。

同情,恻隐,不忍。

对待陌生受害者的第一反应通常只止于此。人和人的关系就在这里言尽了。


 

王俊凯没什么心思做早饭,随意点了外卖。两碗小面送来,已经干涸成七月的池塘。他试吃一口,起身就扔进了垃圾桶。

王源见状,也不多问,从冰箱里取出两只布丁,又取了一罐拇指饼干,放到餐桌上,充当早餐。

这饼干瘦瘦长长,侧面呈圆扁的四方形,掰断时蹦出的饼干渣都带着奶香,像是为小婴儿磨牙设计的。

王源吃起来也像极了婴儿,十指交替捏着小饼干,认认真真一点点地往嘴里送。

他吃东西这种虔诚的神态差点逗乐王俊凯,正要伸过手去捏他的脸,手机铃声忽而乍响,截断了动作。

王俊凯木然地盯了手机一会儿,然后才接起来。

一段持久的沉默。

另一头,女孩的声音很轻,很急促。像远方飞来的敌机投下石子。它并没有炸弹那样惊天动地的威力,但从万里高空坠下,如若正中命门,能立刻置人于死地。

王源抬眼瞅他。

王俊凯的背挺得笔直,眉心紧皱,一手握着手机,另一手侧搁在桌面上,食指和中指间空出一小段缺口,如果填进一支圆珠笔,这姿态——医者的姿态,就圆满了。

“她怎么样?”

“是PTSD吗?”

“你还是得带她去看看医生。”

眉眼又绞动几秒,渐渐松弛下来,再开口时已是友人的口吻了。

“好,我知道。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
挂了电话,耳蜗里还深漩着女孩微弱的抽泣,电钻一样,拧进脑子里。

王源关切的眼神探过来,王俊凯不得不接洽,提一口气,言简意赅地陈述:“出事的是颜小雪她们寝室。”

王源还握着调羹,有点反应不过来:“啊……啊?”

“那个罹难的女孩,叫江念念,是她的好朋友。”

调羹里摇摇欲坠的布丁彻底倾翻,落进杯底,砸碎了。

“那……”

王源说不出话。他没有办法使出任何一种形式的幽默缓解气氛。

江念念是颜小雪的朋友,颜小雪是王俊凯的朋友,而王俊凯是我的男朋友。

朋友的朋友意外身亡,而就在两分钟之前,我还把她称作“某同学”。

每一场灾难都有名有姓。只是人与人的关系有限,无法将残忍从一件单纯轶事中剥离而出,难以窥见密布的鲜血淋漓。

王俊凯叹口气,在餐桌下握握他的手:“程逸说,现在小雪的精神状况不太好,暂时不要告诉她这件事。”

王源慢吞吞地点头。

 


意外发生一周后,Z大展开了风风火火的“消防安全行动”。大一到大四,乃至研究生和博士生,统统要求熟背“寝室安全条例”,主任和书记戴着红袖章在学校里抽查,背诵不熟练者综测扣5分。

上级部门突击查寝,从学生们的书桌上、床头边,乃至上了锁的衣柜里,搜出1800余台“违规电器”。小电锅、吹风机、卷发棒……密密麻麻铺满了食堂边的大广场,三辆大运重型卡车并驾齐驱碾过去,小电器的塑料外壳与内部的金属迸裂出暴雨般的惨叫。

Z大学生怨声载道,舆论矛头无一例外,指向“违规使用电器导致火灾发生”的瞻月楼608宿舍。

王俊凯与王源不在校内住宿,置身于这场围剿之外,对同学们意见并不那么感同身受。又或许比别人多了解了那么点内情,不忍心再去责难哪怕真有过错的江念念。

时间一秒一秒地过,余波也就一秒一秒地淡了。人们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。

填了十几页申请材料,历经重重审核,最终去行政楼办理手续的路上,方淼仍觉得不太真实:“别人就算了,为什么连你也不学医了?”

王俊凯笑笑:“不为什么。”

“那你本科毕业以后去哪儿啊?”

“出国学管理。”

“你可想好咯,”方淼大喇喇往前一指,像是指向他的远大前程,“咱们读的4+3+2,出来直接就是博士。”

“你自己也是啊。”

方淼下意识低头,瞟了眼纸面开端“项目中止”的字样,又扭头看看王俊凯,最后痞气地一撇嘴:“你跟我比?你是医科院后备。我继续学下去,那就是他妈的草菅人命。”

对自己剖析过于深刻的自嘲就没那么有趣了,王俊凯扯扯嘴角,笑不出来,只觉得惨淡。

 


步行到行政楼,越往上,空气就越静。仿佛在这决定代代学子命运的殿堂,肃穆成为真谛,安静成为礼教。

电梯上行到七楼,“叮”一下,哆嗦出两个人来。

王俊凯拢拢手里的材料,没走两步,被方淼拽住了胳膊。

“你听!”

王俊凯静住脚步。

“可我!”

“您这是……!”

“我……”

早已预料到的寂静中,隐隐掺着稀碎的哭喊。不是泼妇骂街式的连续嘶吼,它文弱、雅致,颤抖同时又胆怯,长久沉默之后才敢爆裂一两个关键字。

像是汪洋大海上漂浮的冰山,极为罕见。但每一次示众,尖利的棱爪都直刺向天空。

这是极不寻常的情形,方淼抑制不住好奇,猫腰循声而去,一直跟到校长室门外,贼眉鼠眼地朝王俊凯一眨眼,指指里间:“好—像—有—人—在—吵—架。”

王俊凯立刻摇头要走,又被他拽回来:“诶,等会儿,看看什么情况。”

一副犯了吃瓜瘾的嘴脸。

方淼已经神采飞扬激动万分地贴上了门,王俊凯深知无法动摇他的八卦心,只好与他一起做这鬼祟勾当。

“……我们囡囡已经走了,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。”

没错,王俊凯心想,文弱、雅致,颤抖同时又胆怯。

“我理解您的心情,但是警方已经认定了责任主体,确实是因为孩子违规使用电器,这件事才会发生。”

压抑的腔调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叫:“不可能!!我的念念……”

“冯书记!麻烦带这位家长出去。”

木门轰然大开。

外边俩熊学生偷偷摸摸耳朵贴门,始料不及,“砰”一下子撞上书记外凸的啤酒肚。

方淼反应快,赶紧拉着王俊凯鞠躬:“啊……书,书记好。”

书记眉心一皱:“你们在这儿干嘛?”

方淼吓得话都说不利索:“我,我我们找,找院长盖,盖盖章。”

“你们院长到北医大开会去了,还没回来。”

“好,那,那我们过两天再来。”

说着连忙把王俊凯往反方向推,可他不领情,脚底在地面上生了根,眼睛直直地盯着走出门来的妇人。方淼推不动他,只得尴尬地挠头。

书记上下瞄了他们一遍,无可奈何地摆摆手,转身走了。那位妇人挑起眼,如烟的目光仅仅从王俊凯的鼻尖飘过去,接着沉沉坠地。

离开时,步伐失去管控,乱得像一场幼稚的踢踏舞。怎样迈步,怎样踏地,怎样像正常人一样行进,她似乎已经不会了。

目送着两人远去,方淼啧啧嘴感叹:“这年头,已经很难再见到把钥匙串挂在裤裆上的男人了。”转过脸,见王俊凯仍一脸恍惚,抬手掼他一下,“干嘛呢你?!”

王俊凯若有所思地盯着妇人的背影,似乎在辨识什么。被方淼这么一耸,忽而打通七窍。夏夜里琥珀色的身形,从繁复含混的童年记忆中滚上来、浮上来,与眼前鲜明的背影遥遥相认。

“夏老师?”

妇人的肩头微微一颤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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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号那张图里的大火,烧起来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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