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

凯源·忧郁的彼得潘【30】

【30】生日快乐

王俊凯对夏涟印象还留在初见。

大约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光景,夏秋之交,人与人的关系也青黄不接。

巴洛克风格的校舍熠熠生辉,山那边的桑树林挂满蝉鸣。一年级的小朋友们排排坐,看她穿一条天蓝色的蓬蓬裙,身体贴在墙面上,两臂纤瘦白皙,高高耸起,往墙头挂一副不知名的油画。

窗外高年级的男生起哄:“夏老师新婚快乐!!”

她转身一笑,马尾蘸东风,身后一片红艳艳的枫叶林。


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。

王俊凯从来没有这么沉痛地伤怀过时间。

他们漂亮的、温柔的、善良的夏涟老师坐在那里,一言不发。衣领歪向一边,皮肤如大多数中年男子一样粗糙,暗红色的粉刺生长在暗棕色的痘印上,叠加的伤口像从心里长出来的疤。眼窝深陷,在灯下呈淡淡的灰色,由于消瘦,颧骨和鼻梁显得格外尖挺,形成了某种西方人特有的面相。

悲痛使她转换性别、转换人种,成为与这尘世格格不入的一份子————

因为她失去了她的至亲骨肉。

方淼喝了一口酒,手指半悬着抠杯底的蛇形纹路,一声一声咔咔响,像人在咬牙切齿。

“您怎么能确定,该为事故负责的不是您女儿呢?”

夏涟缓慢地眨眼睛,又用比眨眼更缓慢的语速答:“念念的习惯特别好。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,睡前一定会关掉所有的开关。她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,用空调的插口充电。”

从前王俊凯只知道事故源于“违规使用电器”,没探究过细节,一听这诡异的起因也皱起了眉。

方淼继续问:“会不会是那天忘了?”

“不会,她很偏执。有时候睡下了,不确定插线板关没关,她都会起床检查。”

谈起女儿的小怪癖,她蜡黄的双颊泛起一丝红晕,像是冰天雪地里拾到的一根火柴,映照在脸上的火光。

恍惚间,王俊凯想起那时候她布置作业,要求不到十岁的孩子摘抄“鲁迅全集”。

第一篇是《祝福》,他字都认不完全,只能照猫画虎,一个个方块字硕大又笨拙,像缺了门牙的小孩咧嘴大笑:

“月白背心,脸色青黄,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,顺着眼,眼角上带些泪痕,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。”

小学二年级,每个字都不理解,连起来,更不理解。谁又想得到,十多年后的再度重逢,竟像是为这句式标注的惨痛注解。

王俊凯想到这里,便不敢再想。

全天下痛失孩子的母亲都是一个模样,他害怕夏老师变成书里的祥林嫂,也害怕她沦落到祥林嫂的结局。

方淼的记者瘾上来了,还在问:“您来找校长,想得到什么?”

“我只想要真相。”

“公理、道义、赔偿呢?”

“都不要。”

夏涟木然摇头。

王俊凯只在无家可归的人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。不知来处,不知去往。

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迷茫是痛苦的。意识到了自己的堕落和蹉跎,怀有冲破迷途的欲望,但无路可走,以致痛苦。

但对他们来讲,迷茫是勉强度日的麻药,一旦失去,就真的痛不欲生了。




夏末和初秋还在争执,无边无际的空气就是斡旋的战场。

从学校旁边的清吧出来,方淼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,接着抖抖擞擞,从兜里掏出一包烟,抽一根点上,顺手递给王俊凯,他笑着摇摇头,回绝了。

喝酒又抽烟,满嘴风尘气。和方淼同学三年,王俊凯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。

有的人不轻易抽烟,和“男儿有泪不轻弹”是一个道理。

王俊凯摸了摸旁边的台阶,不太沾灰,只是沙粒,于是坐上去,望一眼天空,立刻被刺得闭上眼睛,太阳的残影在视网膜上暂留下一个亮斑。

“小时候写作文,同学们想象力都很丰富,说老师是小白鸽,是大雨伞。但我很笨嘛,只会把老师比喻成蜡烛:燃烧自己,照亮他人。等我大一点,知道有个成语叫‘风烛残年’,我就再也不这么打比方了。”

王俊凯慢慢睁开眼睛,看向方淼:“可我刚才,突然又冒出了这种想法。”

“因为她又变成蜡烛了?”方淼吸一口烟,有点凄苦地笑,“烧干的那种。”

烟雾飘过来,王俊凯没有躲,嗓音像溪水融入灰白色的河流:“人死如灯灭,熄灭的不仅仅是逝者。”

方淼单脚踩在台阶上,大腿与小腿折成九十度,手臂撑在膝盖上掸烟灰。

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,”他张开嘴,恰好一阵风,将刚吐出的一团烟塞回他的口腔,“别引火烧身。”



颜小雪在9月20日才收到快递,一边念叨着“好险好险”,一边抱着快件满屋子找剪刀。

程逸难得见到她这么兴奋,跟在后面打趣她:“买的什么呀?”

颜小雪细致地剪开快递包装,手指摩挲着塑料袋,笑也有种塑胶哗哗作响的清脆感:“给王俊凯和念念的礼物呀,他们俩生日不是隔挺近的嘛,我就一起买了。”

说着“哗”一下扯出泡沫层,又问:“对啦,我手机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啊?”

说来也奇怪,好端端的手机,忽然无法开机。程逸说拿去修,好几天了还没消息。

其实那手机正完好无缺地藏在程逸的口袋里。如果有可能,她希望全天下的通讯设备都永久地损坏,把噩耗传递的渠道彻底断绝。

程逸不自在地干笑一声,凑过去捡起递上的快递袋,故意岔开话题:“你准备送他什么啊?”

他,不是他们,程逸的问题只指向王俊凯。

礼物真可怜,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主了。

颜小雪完全没意识到她的古怪,停下动作,眯起眼笑了:“念念说她长细纹了,我就想送她护眼套装。”

程逸的笑有点生硬:“那王俊凯的呢?”

“穆勒的签名球衣!我托了好多好多朋友才求到的!”

她对每个人都这么真心,送礼物给朋友,比自己收到礼物还快乐。

正裁剪着蓝天白云的包装纸,颜小雪又一拍脑袋:“诶对了,差点忘了订蛋糕。”

程逸本能地抗拒出行:“不用吧,他们肯定会买的。”

“他们买的是他们的,我们买的是我们的。”颜小雪踮着碎步撒娇,“我知道有一家特别棒的糖霜订制店。”

程逸拗不过她,只能顺应。

开车到了店里,风也像在迎接熟客,吹得款款。颜小雪挽着程逸,蹦蹦跳跳地往里走。感应门“叮”一下大开,空调的冷气吹得刘海翻飞。

程逸替颜小雪理了头发,一转身,瞅见个熟悉的人影。

经理的包臀裙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的职业道德,面对脸色蜡黄的妇人,一鞠躬,道德更饱胀了。

她双手呈上蛋糕盒,低眉敛声道:“节哀。”

节哀?

颜小雪怔在那里,有一块陆地在她脚下崩裂。

节哀??

她在脑子里迟钝地体会这个词语,翻来覆去,细嚼慢咽。理解不了,什么意思?节哀??

等那位被称为“阿姨”的女客人远去,程逸才反应过来,立刻伸手去抓身旁的人,抓了一手风。

颜小雪一路小跑追到经理面前,脸上浮着解不开数学题的茫然:“你好,我想问一下,那个……刚刚那个阿姨,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?”

“那家呀,哎,那家的女儿没了。”

从小被教育礼义廉耻的女孩试图用眼睛说脏话:“没了?”

“对啊,就是前段时间Z大那个火灾,”经理惋惜地捶手心,“哎哟,真害人呀。”

“您……”颜小雪想摆笑,可嘴角只紧紧地抽搐了一下,“开玩笑吧?”

濒临崩溃的人总会突然患上妄想症。

“我开这种玩笑干嘛?报纸上都登了,真可惜呢……才二十多岁。”

天地轰然摇撼,颜小雪站不稳,一把抓住程逸,仅存的力量将声音弹射出去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每个字都有万钧之力,杀在颜小雪的心头。

“对不起。”她又说。

颜小雪眼睛里的漫天大雪融化了,一股热流轰然涌出,像从枯井里压出一泵救命水:“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”

程逸泪如雨下,咬着牙扭过头去拍颜小雪的背。她害怕听到“为什么”,这正是她为颜小雪亲手打造的、无可拆卸的牢笼。

因为这个“为什么”,颜小雪错过了唯一的,最后的,再见江念念一面的机会。

最后。多么残酷的词,念出来就像跳崖。

许多的时机,错失了就是错失了。无所谓弥补、挽回、再接再厉,它空在那里,就永远地空下去。

颜小雪坠落进这个巨大的缺憾之中,被汹涌而来的崩溃淹没。




隔天王俊凯过生日,程逸一个人把两份礼物送到他手里。

礼物盒外面的包装纸是加工过的,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白的云朵,像一副幼儿简笔画。粉色缎带绕过四个方向,编绕成一只小蝴蝶。精致的蓝色别针上,悠悠悬着一张贺卡。

还是女中学生送礼物的模式。

高铭的烛台悠悠燃起,程逸的beats音响唱起歌,方淼的贵腐酒弥漫出酸甜的香……林林总总的礼物在客厅中央堆成圣诞树。王源站在旁边腼腆地笑,他的礼物还不好意思展览给人看。

所有人都长大了,只有颜小雪没有。

她好像被成长遗落在了最后。

大喊“生日快乐”的时候,杯子碰在一起,像人与人用力地拥抱。房间里寂静无声,没有人笑,也没有人哭。人们就那样举杯静默,接着慢慢松脱肌肉,灌一口苦酒。

颜小雪的缺席隐隐约约印证了什么,每个人都看破不说破。可心里沉着事,和轻松庆生的气氛终究不一样。举杯祝福,欢呼许愿,总有点什么不愉快的东西在愉快中飘荡。

让寿星在生日这天不快乐,是罪过。临走前,程逸苦笑着道歉:“对不起啊。”

还好王俊凯大度又仁慈:“没关系。”

送走了所有宾客,手机还在震个不停。酒瓶歪七扭八地横在桌面上,没精力去收。王俊凯一伸懒腰,往沙发上一躺,王源也乖乖地窝进他怀里。

“你今天还没送我礼物,宝贝。”

听见这燥人的称谓,王源的小脑袋在他胸口磨蹭了一下,眼挑起来,被酒腥侵略的嘴唇咬出一个浅笑。手心里不知怎么变出一只方形黑盒,有棱有角的质感,小小的烫金“Le retour”缩在角落。王俊凯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,伸伸手将怀里的人搂紧了。

王源双手还握着戒指盒,紧张地团成盘踞的V字:“你不看看吗?”

“抱你比较重要。 ”

“要是你不喜欢呢?”

“不可能不喜欢的。”

王源静了一晌,把脸埋进他的颈窝,瓮瓮地说:“我知道你今天不开心。”

他不说“快乐”,要说“开心”。好像怕颠覆“生日快乐”这个俗语的意义。

王俊凯亲亲他的耳垂,热气呼进他的耳蜗深处:“没有呢。”

“因为又长大了一岁吗?”

王俊凯摇头:“不是的。”

“那是因为……夏老师吗?”

“也不是。”

王源不再问了,默默抱了半晌,不知是酒醉人,还是体温醉人,王俊凯嘴硬的决心渐渐被融动了:“是因为我自己。”

“嗯?”

“小时候那只猫也好,秋伊也好,蛇也好,捐献协议也好……我对这些事情很滥情,但总是自不量力。”

王源坚决否决,摇头摇得像电动玩具:“你没有自不量力,你只是比别人勇敢一点。”

“徒有勇气有什么用啊?”王俊凯苦笑。

“他们不需要你有棱角。别人不需要,这个世界也不需要,但我需要。”

王俊凯心想,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因果关系,在这个逻辑链里断掉了。

果然,王源仰起脸,又字斟句酌地补充:“我喜欢你,所以我需要。”

王源的到来,对他而言是恩赐。

他从一只浑身是刺的小刺猬变成一只独角兽。磨平了所有的尖利的棱角,仅存一只,埋于爱人的胸口。

替我保护好它。这是我一颗赤子之心最后的留存地。

“生日快乐。”王源轻轻地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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